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帶來了很多意料之外的結果。
在貨幣政策領域，近幾年有一個非常熱門的話題，就是現代貨幣理論（ModernMonetary Theory, MMT）。之所以熱門，是因為爭議特別大，有一部分人支援，但也有更多人堅決反對。
按理說，一個國家的央行執行怎樣的貨幣政策，是真正的社稷大事，如果要對貨幣政策進行較大的調整，應該經過謹慎的討論，取得廣泛共識之後再執行。在新冠肺炎席捲全球之後，以美聯儲為代表的全球多個央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推出了一系列的典型現代貨幣理論政策。因為這一切都發生地太快，這幾個月裡也看不到太多關於這種理論的利弊的系統討論。雖然在名義上，還沒有哪家央行出來說我們的指導思想是現代貨幣理論，但是事實上大家都已經在這麼幹了。
這就好比你們村裡面的大爺大媽這兩年經常討論隔壁村的姑娘小張是否配得上村長的兒子，大家經常就這個問題爭執得面紅耳赤，一些人覺得這姑娘挺好，但大多數人覺得這姑娘缺點太大。突然有一天，大家發現姑娘和村長兒子已經圓房了，這個時候眾人才意識到兩件事情：第一，村長兒子娶誰當媳婦這事兒不歸老百姓管；第二，小張姑娘如今已然是壓寨夫人了，趕緊得了解了解人家。
瞭解現代貨幣理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也不是央行專業人士，沒有能力提供專業解讀，但是這件事情太過重要，會塑造下個階段裡全世界的巨集觀經濟環境，而談論這件事情的人又不多，所以我還是硬著頭皮對這個理論做個簡單介紹，供各位讀者參考。
什麼是現代貨幣理論？
我們現在在媒體經常看到的MMT，涵蓋的內容非常廣泛，不僅包括貨幣理論，還有財政政策，經濟發展以及就業等多方面的內容。所有這些內容都基於一個基本的判斷：
對於任何一個有貨幣發行權的主權國家，如果政府的開支都是本幣，所有的債券也只用本幣發行，那麼這個國家的錢永遠花不完。
對於政府來講，錢快要花完的時候，再去印就行了。從技術上來講，政府以本幣計價的負債，永遠不可能違約，因為這個貨幣就是政府發行的，想印多少就可以印多少。事實上，對於現在全球的央行來講，這些貨幣甚至都不用印出來，大多數的貨幣都是電子形式存在的，央行只需要在資產負債表上多打一些零就行。
這難道不就是政府濫發貨幣嗎？這是赤裸裸地對老百姓的財富的搶劫啊，政府你可以隨便印錢，我不用還不行嗎？
不行。因為國家是暴力機關，發行的貨幣是法定貨幣，具有強制性。
可是這樣無節制地印錢，難道不會引發惡性通貨膨脹嗎？無限印錢的結果就錢越來越不值錢，這直接會導致生產停頓，經濟崩潰，民不聊生。歷史上這樣的事情也發生過很多次，比如一戰後的魏瑪共和國，解放前的民國政府，以及現在的委內瑞拉。
是的，一個政府如果毫無節制地印錢，長遠看會導致惡性通貨膨脹，但是現代貨幣理論也不認為政府應該這麼做，而只是說政府有能力這麼做。
政府有能力無限制印錢又能怎樣？這並不意味著政府可以憑空創造財富。老百姓居家過日子都懂得量入為出的道理，一個國家又豈能當此事為兒戲？印錢這件事情只會增加錢的數量，對政府來講是增加了自己的負債，並不會增加財富，這就好比如果一個年輕人如果覺得自己沒錢，就透過刷爆信用卡來買東西，難道這種情況下，這個年輕人的財富就增加了嗎？
上面這段話是對現代貨幣理論最常見的批評，而現代貨幣理論的支持者的辯護一般包括三個核心觀點：
第一，角度不同。對於貨幣發行主體的政府來講，錢的意義和作用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不能以個人和企業的角度來理解央行的立場。當然，這點很難做到，因為我們大多數人都只有貨幣使用者的經驗，而沒有發行者的經驗，所以從使用者的角度總結而來的經驗和智慧，並不見得是用於發行者。舉個例子，在各種各樣的網路遊戲中，都會有某種的形式的虛擬幣，玩家可以透過完成任務或者打怪升級來獲得虛擬幣，而央行相當於遊戲設計者，是可以隨便發行貨幣的。對於玩家和設計者來講，遊戲中的虛擬幣完全是不同的東西。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大多數人都是玩家，央行和中央政府是遊戲設計者。
第二，目標不同。所有的遊戲參與者都希望貨幣多多益善，但是對於作為遊戲的設計者的央行和政府來講，目標不應該是創造儘可能多的貨幣，而是創造儘可能多的財富：讓整個經濟體生產更多的商品，提供更多的服務。那麼如何讓一個經濟體生產儘可能多的商品和服務呢？答案是儘可能充分地利用各種資源，讓儘可能多的人去工作。現代貨幣理論的核心議題就是透過一系列巧妙的貨幣和財政政策來達成這樣的目的。
第三，印錢也可以促進產生價值。在上面對現代貨幣理論常見的批評中，很多人認為印錢本身並沒有價值，也不能帶來財富。這話當然也沒有錯，印錢不能直接產生價值，但是在現代貨幣理論看來，之所以一個經濟體不能將潛能發揮到最大，是因為個體的貨幣激勵機制出了問題：有錢人消費是有上限的，他們獲得更多的錢之後更可能是儲蓄，而不是消費；沒錢人雖然有消費需求，但是沒有貨幣消費。所以為了擴大總需求，政府可以直接給窮人發錢，這樣總需求就會上升，從而經濟更加繁榮。這個過程中印錢就間接促進了生產活動。
上面我們對現代貨幣理論的核心觀點和爭議點進行了簡單介紹，下面我們介紹一下常見的現代貨幣理論政策主張。
典型政策主張
債務上限並不重要
美國政府對於政府能借多少債有一個上限，雖然每到達到上限的時候，國會在經過一番政治博弈之後都會最終透過新的上限，但是MMT理論認為這種表演是完全沒有意義的，而政府也沒有必要設定一個人為的債務上限數字。
不要擔心能否付得起的問題
如果我們個人想買一部手機或者一輛車，首先要考慮自己是不是買得起的問題。根據MMT，國家在考慮一項支出的時候，壓根不用考慮是否負擔得起，只需要考慮這項指出會帶來多少額外的經濟活動，因為如果沒錢的話，印就是了。
Bernie Sanders的系列政策
Bernie Sanders在2016年參加民主黨初選時經濟顧問是Stephanie Kelton，這位女士是知名的MMT支持者，所以一點也不讓人意外，Sanders的一系列政策（大學免費，全民醫保等）都是比較典型的MMT政策。
綠色新政（The Green New Deal）
所謂綠色新政，是美國擬議的一攬子立法，旨在解決氣候變化和經濟不平等問題，由民主黨新星議員Alexandria Ocasio-Cortez等人提出。這個政策受到羅斯福新政的啟發，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為應對大蕭條而進行了一系列社會和經濟改革以及公共工程專案。綠色新政將羅斯福的經濟方法與可再生能源和資源效率等現代思想結合在一起。
中國的基建專案
中國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啟動的“鐵公基”專案，以前目前正在進行的“新基建”，都有比較明顯的現代貨幣政策的特點。
直升機撒錢
為了應對新冠疫情的影響，美國已經在給每個民眾發現金了。在短短几個月時間裡，美國政府的債務已經增加6萬億美金。在去年民眾黨初選期間，Andrew Yang的核心政策UBI（Universal Basic Income）無條件基本收入大受歡迎，這些都是政府直接開著直升機撒錢的政策。
大佬們怎麼評價？
學術界裡旗幟鮮明地支援現代貨幣理論的人少之又少，多數經濟學家，銀行家和基金經理都對MMT持負面的態度。所以，從這個角度看，一個沒有被主流學界和業界認可的理論卻已經在現實中開始執行，這件事情多少有些詭異。
我們在這裡選取一些比較有代表性的大佬的觀點，供大家參考。
Ray Dalio
作為全球最大的對沖基金經理，Ray Dalio去年的時候專門寫過一篇文章介紹現代貨幣理論。連結在這裡：https://www.linkedin.com/pulse/its-time-look-more-carefully-monetary-policy-3-mp3-modern-ray-dalio
Dalio預測到下次危機來臨的時候，美聯儲一定會採取某種形式的現代貨幣理論政策。現在看Dalio說得沒錯，新冠疫情以來，美聯儲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在很多時間內推出了大量的MMT政策。Dalio強調MMT政策未來在美國“不可避免”，不過沒有明確表達自己對這種政策的觀點。
Jeff Gundlach
華爾街新的債券之王Jeff Gundlach認為MMT簡直是胡扯，是一種完全滑稽可笑的理論。
Howard Marks
Oaktree Capital的創始人觀點沒有那麼極端，Marks說他理解現代貨幣理論的觀點，但是認為這種理論有很多灰色區域，他認為長期執行現代貨幣理論政策會對貨幣本身的信譽造成影響，而且也可能帶來嚴重通貨膨脹。
Warren Buffett
“我完全不是MMT的粉絲。”
Larry Summers
Larry Summers是前哈佛大學校長，奧巴馬政府國家經濟委員會主席，目前也是JoeBiden競選團隊的經濟顧問。如果今年11月份Joe Biden當選，Larry Summers可能會對下任總統經濟政策產生重大影響。Summers認為MMT只會帶來災難（a recipe for disaster）。
結語
以上我對現代貨幣理論做了一個簡單的介紹，不難看出現在這種理論還面臨著很大的爭議。我想這也從側面反映了一個現實，那就是目前人類對貨幣政策的認知還很粗淺。試想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如果你問當時主流的經濟學家政府推出三四輪大規模的量化寬鬆，會不會帶來通貨膨脹的問題，估計所有的經濟學家都會說肯定會帶來嚴重通貨膨脹。而在現實中美國進行了這麼多輪量化寬鬆，並沒有看到通貨膨脹的影子。當然，我們可以事後諸葛亮，找到各種原因來解釋這種現象，但是最少事實已經證明目前人類貨幣理論知識還不能很好地做出預測，並且指導現實。
現代貨幣理論究竟會帶來怎樣的結果，目前還沒有定論，不過鑑於全球很多央行已經在踐行這種理論了，我們並不缺乏觀察樣本。到底效果如何，讓我們拭目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