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本文從三個問題入手思考區塊鏈作為資訊網際網路的作用。第一，資訊網際網路和價值網際網路這兩個功能在區塊鏈中是什麼關係？第二，區塊鏈外什麼樣的資訊能寫入區塊鏈，如何寫入區塊鏈？第三，區塊鏈作為資訊網際網路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很多研究者把區塊鏈稱為價值網際網路。這個說法不全對。區塊鏈實際上兼有資訊網際網路和價值網際網路的功能。區塊鏈應用於供應鏈管理、防偽溯源、精準扶貧、醫療健康、食品安全、公益和社會救助等場景，主要體現區塊鏈作為資訊網際網路的功能，是用公共賬本來記錄區塊鏈外商品、藥品、食品和資金等的流向，讓上下游、不同環節相互校驗，穿透資訊“孤島”，讓全流程可管理。這類應用在很多場合也被稱為“無幣區塊鏈”，它們共同的關鍵特徵是：區塊鏈本身不涉及價值流轉（指資產產權或風險轉移，下同），而是記錄區塊鏈外的價值流轉。
鑑於區塊鏈作為資訊網際網路的重要性，有必要釐清以下問題：第一，資訊網際網路和價值網際網路這兩個功能在區塊鏈中是什麼關係？第二，區塊鏈外什麼樣的資訊能寫入區塊鏈，如何寫入區塊鏈？第三，區塊鏈作為資訊網際網路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1. 與Token及其交易有關的資訊
區塊鏈也被稱為分散式賬本，指賬本記錄、傳播和儲存等活動都在分散式網路上以去中心化方式進行。但分散式賬本並不是一個無所不包的賬本，而主要是關於Token的賬本。
Token在中文裡有密碼貨幣、密碼資產、代幣和通證等多種翻譯，但本質上是區塊鏈內定義的狀態變數，具有若干既類似現金但又超越現金的特徵。
Token類似現金的特徵主要是：
· 非對稱加密保證Token持有者的匿名性
· Token可以在不同地址之間轉讓
· 區塊鏈共識演算法和不可篡改的特點保證Token不會被“雙花”
· Token轉讓過程中總量不變——甲地址之所得就是乙地址之所失
· 區塊鏈內Token交易，無需依賴中心化信任機構
· 狀態（賬本）更新與交易確認同時完成，沒有結算風險
Token超越現金的特徵主要是：
· 按同一規則定義的Token是同質的，並可拆分成較小單位；
· 因為區塊鏈執行在網際網路上，區塊鏈內Token交易，天然是跨境的。區塊鏈內地址沒有境內和境外之分，區塊鏈內Token交易也沒有在岸、跨境和離岸之分。
智慧合約是執行在區塊鏈內，主要對Token進行復雜操作的計算機程式碼。智慧合約與Token之間有密不可分的聯絡。驗證節點（或礦工）執行共識演算法，驗證並處理Token交易，更新分散式賬本的狀態。Token、智慧合約和共識演算法都處於共識邊界內，共識演算法確保了共識邊界內的去信任環境。我們說區塊鏈是 In math we trust，就是指這個去信任環境本質上是由數學規則造就的。
2. 與Token及其交易無關的資訊
區塊鏈內有大量與Token及其交易無關的資訊。比如，比特幣創世區塊中那句有名的“The Times 03/Jan/2009 Chancellor on brink of second bailout for banks”。區塊鏈外價值流轉記錄到區塊鏈內，就屬於與Token無關的資訊。
要理解兩類資訊在地位的差異，只需看驗證節點如何處理這兩類資訊。驗證節點是機器。對與Token及其交易有關的資訊，誠實的驗證節點會檢驗它們是否符合預先定義的演算法規則。比如，比特幣節點會檢驗隨機數是“挖礦”問題的解，以及區塊中的交易在資料結構、語法規範性、輸入輸出和數字簽名等方面符合預先定義的標準。換言之，與Token及其交易有關的資訊內生於區塊鏈，是數學規則的產物，真實準確性由數學規則保證。
對與Token及其交易無關的資訊，驗證節點作為機器，不會也沒有能力檢驗這類資訊的真實準確性。機器沒有語義分析能力，這在資訊科學領域有很深淵源。1948年，夏農在《通訊的數學原理》提出資訊理論的基本論點之一形式化假說——通訊的任務只是在接收端把傳送端發出的訊息從形式上覆製出來，訊息的語義、語用是接收者自己的事，與傳送訊息的通訊系統無關。
形式化假說對區塊鏈也適用。對與Token及其交易無關的資訊，區塊鏈保證了，這些資訊一旦寫入區塊鏈，就全網可見、不可篡改。而且不管分散式賬本如何傳播和儲存，資訊複製中都不會出現差錯。但資訊本身的真實準確性，是一個與區塊鏈無關的問題。換言之，如果區塊鏈外資訊在源頭和寫入環節不能保證真實準確，寫入區塊鏈內只意味著資訊不可篡改，沒有提升資訊的真實準確性。
3. 數字資產≠資料資產
有研究者認為，區塊鏈讓資料變得有價值，成為可以交易的資產。這個說法很容易形成誤導。
區塊鏈支援的數字資產，實質上是區塊鏈內Token，這是區塊鏈作為價值網際網路的體現。有兩類產生數字資產的方法，代表了賦予Token以價值的兩種不同方式。
第一，Token供給由演算法決定，與現實世界資產無關，但人為賦予Token用途。比如，Token可以在區塊鏈內作為區塊獎勵和交易手續費支付給驗證節點，可以作為支付工具購買現實世界的商品或服務，也可以作為憑證兌換某些特定商品或服務，還可以代表特定場景下的收益權或特定社羣的治理權。
這就是密碼資產或密碼貨幣的由來。對應著不同用途，美國、新加坡、瑞士和香港等國家或地區一般將密碼資產或密碼貨幣分為支付型、功能型和證券型三類，並採取不同監管規則。
第二，Token基於某些儲備資產發行，實際上是Token作為儲備資產的價值符號或憑證。這些數字資產將區塊鏈作為金融基礎設施，以承載現實世界的資產及其交易。區塊鏈應用於中央銀行數字貨幣、全球穩定幣以及金融交易後處理等方向，比如以Libra為代表的全球穩定幣、以摩根大通幣代表的金融機構間結算幣以及歐央行和日本銀行的Stellar專案，就屬於這個方向。
區塊鏈本身不創造價值，價值來自現實世界資產，並透過經濟機制與區塊鏈掛鉤。這類場景主要發揮區塊鏈的開放匿名、交易即結算、交易天然跨境、清算可程式設計以及去中心化、去信任化等特點。
資料資產是另一個層次的概念，而且不一定與區塊鏈有關。資料是觀察的產物。觀察物件包括物體、個人、機構、事件以及它們所處環境等。觀察是基於一系列視角、方法和工具進行的，並伴隨著相應的符號表達系統，比如度量衡單位。
資料就是用這些符號表達系統記錄觀察物件特徵和行為的結果。資料可以採取文字、數字、圖表、聲音和影片等形式。在存在形態上，資料有數字化的，有非數字化的（比如記錄在紙上）。
但隨著資訊和通訊技術（ICT）的發展，越來越多資料被數字化，在底層都表示成二進位制。從資料中提煉出資訊、知識和智慧，能幫助個人決策並增進效應，在巨集觀上促進經濟增長。這是資料價值的體現，也是資料作為資產的價值基礎。但很多資料屬於公共產品或準公共產品，與傳統意義上的資產有很大差異。
區塊鏈內的資訊，不管是否與Token有關，都是全網可見的，可以由任何人為任何目的而自由使用，因此是典型的公共產品，不適合市場交易。當然，對區塊鏈內資訊的再加工或分析報告，可以成為付費商品。此外，與Token及其交易無關的資訊，很多時候只能以雜湊摘要的方式寫入區塊鏈（見下文）。因為從雜湊摘要恢復資訊本身（即原像Preimage）幾乎不可能，雜湊摘要寫入區塊鏈對這類資訊的資產化影響很小。
4. 鏈外資訊上鍊
區塊鏈內外存在兩類重要的互動。第一，資產上鍊，即Token作為區塊鏈外資產的價值符號或憑證。第二，資訊上鍊，也就是將區塊鏈外與Token及其交易無關的資訊寫入區塊鏈。前文已提到，區塊鏈只能保證鏈外資訊上鍊後全網可見、不可篡改，但對資訊本身的真實準確性沒有影響。
從操作上看，與Token及其交易無關的資訊，是作為Token交易的附屬寫入區塊鏈的。這好比我們用銀行轉賬時的留言。銀行會核實我們的賬戶資訊，處理轉賬交易，並將留言如實傳遞給收款方，但不會核實留言的真實準確性。由此可以看出兩點結論。第一，區塊鏈內嵌“幣”的結構，“無幣區塊鏈”不能脫離“幣”而存在。第二，鏈外資訊上鍊受制於區塊鏈的交易效能和儲存空間。
鏈外資訊上鍊有兩種情形。
第一，原始資訊上鍊。考慮鏈上儲存空間，這適合少量的結構化資訊。此時，資訊共享有助於緩解資訊不對稱，但不可能消除資訊不對稱。資訊不對稱是非常複雜的經濟學概念。比如，每天很多人透過同一渠道看到同一條新聞。張三即使知道李四看過這條新聞，也不一定知道李四對此新聞的理解，他倆之間仍然存在資訊不對稱。
這種情形下的資訊上鍊機制一般被稱為預言機。預言機針對的需求主要是，區塊鏈內的智慧合約需要呼叫區塊鏈外資訊。預言機將外界資訊轉化寫入區塊鏈，完成區塊鏈與現實世界的資料互通，是智慧合約與外部進行資料互動的途徑。目前主要存在三類預言機。
一是中心化預言機，由可信的中心化機構提供資料至智慧合約。這方面值得研究的問題是區塊鏈與物聯網的結合，核心是感測裝置的資料如何保真上鍊。
二是去中心化預言機，主要透過眾多的可信節點去共同提供資料服務，增強整個預言機系統的容錯能力。去中心化預言機並不是透過技術提升預言機的信任度，而是藉由經濟激勵及多方簽名達到資料的可信任性。從以Chainlink為代表的去中心化預言機實踐可以看出，完全去中心化且去信任的預言機不存在，去中心化預言機仍需依賴節點在鏈外的信譽機制。
三是聯盟預言機。聯盟預言機可以視為去中心化預言機的一種形態，由指定的可信個體或機構擔任節點，透過可信聯盟提供資料至智慧合約。
第二，雜湊摘要上鍊。大部分非結構化資訊（比如影片檔案）屬於這種情形。如前文所述，如果不揭示資訊的原像，雜湊摘要共享對緩解資訊不對稱幾乎沒有幫助。雜湊摘要上鍊主要作用是存證，即在事後透過揭示資訊（比如允許外部機構穿透到存放資訊的本地裝置），證明兩點：1.在區塊鏈記錄的上傳時點，資訊確實存在；2.資訊上傳者確實知道資訊。存證是非常有意義的應用，但適用的場景比較窄。比如，資料登記追溯，登記在區塊鏈內的資料有可追溯的主體身份簽名並可用於事後審計。再比如，事後“自證清白”。
5. 區塊鏈作為資訊網際網路的應用
區塊鏈作為資訊網際網路的應用，主要是發揮區塊鏈的公共共享賬本功能，以提高勞動分工協作效率，但不直接涉及價值流轉。
比如，在供應鏈金融中，銀行一般難以瞭解供應鏈生態中真實交易情況從而準確評估資訊，處於供應鏈末端的中小企業容易面臨“融資難、融資貴”問題。核心企業也無法充分發揮自身信用載體作用，不能帶動整個生態發展從而獲得更大利益。
依託區塊鏈的供應鏈金融服務平臺可以準確記錄供應鏈中資料資訊，緩解銀行和末端中小企業之間資訊不對稱問題，提高銀行信貸供給效率。供應鏈金融服務平臺可以平衡上下游企業利益關係，最佳化應收賬款融資流程，促進產業鏈良性發展。區塊鏈解決方案提供機構一般根據促成的貸款金額收費，在商業模式上更可持續。
區塊鏈應用於供應鏈金融的另一個方向是用Token代表核心企業的信用（比如商業票據和應收賬款），並在核心企業的供應鏈中充當內部結算工具。Token將供應鏈上下游企業之間的“三角債”軋差後替換成核心機構對這些企業的負債，能降低資金佔用、提高資金週轉效率。
而核心機構發揮類似中央交易對手的功能，負責Token與法定貨幣之間的兌換。這個方向屬於區塊鏈作為價值網際網路的應用，技術上不復雜，難點在監管合規上。
區塊鏈作為資訊網際網路的應用，核心問題是如何讓鏈外資訊保真上鍊，從而將區塊鏈外的價值流轉以高度可信的方式記錄下來。這也決定了這類應用的邊界，即區塊鏈上的資訊不可篡改，但資訊上鍊前和上鍊時的真實準確性是區塊鏈技術無法保證的。對這個問題的解決離不開一系列制度和技術安排。比如，在區塊鏈+供應鏈管理中，既需要有安全高效的感測裝置把鏈外資訊可信地寫入區塊鏈，也需要把上下游、不同環節的資訊都上鍊以相互校驗。
對區塊鏈作為資訊網際網路的應用，監管主要針對區塊鏈匿名、全網公開和不可篡改等特點，既做好資料隱私保護，也防止違法有害資訊上鍊傳播。2019年初，國家網際網路資訊辦公室釋出並實施《區塊鏈資訊服務管理規定》。這類應用不涉及資產產權或風險的轉移，所以一般不涉及金融監管。
而區塊鏈作為價值網際網路的應用，一方面需要共識演算法和密碼學技術確保價值轉移過程的安全性，另一方面要針對區塊鏈開放匿名可能引發的洗錢、恐怖融資和逃漏稅等問題做好監管。不同的監管方法，也是理解區塊鏈作為資訊網際網路和作為價值網際網路的功能差異的重要方面。
注：文中“密碼貨幣”原文為“加密貨幣”，“密碼資產”原文為“加密資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