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哈耶克的尊師路德維希·馮·米瑟斯發表了《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計算》。這篇文章中,米瑟斯對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質疑一針見血,他精準地認識到計劃經濟的關鍵——資訊問題。
米瑟斯認為,在市場經濟中,價格構成了商品或服務最高價值效用的訊號,這為生產提供了指導。
但一箇中央規劃者如何判斷把橡膠送到輪胎廠,還是送去膠管廠?在市場經濟中,最需要橡膠的工廠願意出最高的價格,但計劃經濟中沒有自然的價格體系——消費者價格由計劃者決定,橡膠是根據他們的命令進行分配的。
之後哈耶克對老師的理論進行了擴充套件,他發表了經濟學史上最偉大的論文之一:《知識在社會中的應用》,在書中他把價格機制描述為一個分散式的“知識網路”。
中央計劃者試圖透過抽樣統計獲得某種關於經濟的總體“知識”,以試錯的方式設定物資的價格和供需。而這樣一種中心化的“知識”,是沒法與市場這種分散式的“知識”總和相比擬的,因為中央計劃者永遠無法獲得關於市場的全部資訊。
3. 中央計算社會主義
20世紀後半葉的歷史似乎是證明了市場主導的優越性,相比之下,計劃經濟似乎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波蘭經濟學家奧斯卡·蘭格承認了價格在經濟活動中的重要性,但他認為價格系統可以用數學方法模擬。
我們可以把價格系統想象成一臺計算機。在1936發表的《社會主義經濟理論》一書中,蘭格認為社會主義經濟可以透過反覆試驗來“模擬”價格制度。
而在30年後,正值電腦科學大發展,蘭格重新審視了他的觀點。“如果我今天重寫我的論文,那我的任務會簡單很多”,蘭格寫道,“我對哈耶克的回答是:我們把複雜的方程組放到計算機上,不到一秒鐘就能得到解。繁瑣的市場程式已經過時了,實際上,可以把它看成數字時代之前的一種計算裝置。”
社會主義理想與計算技術之間存在天然的親和力,有一種觀念正在壯大:計算機可以模擬市場機制,而且可以進行長期規劃並實施計劃——這是市場永遠無法實現的。而在中國,“AI建成社會主義”被多次提及,一場以建立新通訊基礎、更多資料中心、更廣資料收集系統、更強AI的“新基建”運動正在籌備著。
4. 哈耶克的自由市場到底多去中心化?
一般來說,常把將蘭格的中央計劃經濟和哈耶克的分散市場相對起來看。
但哈耶克所謂的去中心化,仍然有很多中心的存在。
馬克思主義者在一點上是對的,很多國家的確介入了自由市場。財產雖然是私有的,但它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政府當局的執行——法院、檢察官和警察。
但哈耶克學派和馬克思主義者都忽略了一點,那就是財產權不僅是法律執行的問題,更在於財產權的鑑定與核實,而國家在這裡承擔了大部分工作。
現代國家的主要職責,就是是承認、管理和核實社會關係的賬本。國家管理著一個巨大的賬本,這裡包含了產權、社會保障權益、公民資質,以及誰可以參與政治活動等等賬目。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並且在很大程度上沒有被大家察覺的權力。國家能管理這些重要的賬本,是因為它是一個大型的“受信任”實體。當然,我們對它的信任是經不起推敲的。
區塊鏈的發明為我們提供了新的制度選擇。
5. 政治經濟學的新種類
蘭格的計算機社會主義中,經濟運轉是中心化的,賬本是中心化的。國家是一個計劃機器,既管理賬本,又執行全部計劃。
在馬克思主義之前的公社主義,比如空想社會主義者羅伯特·歐文的設計中,雖然經濟規劃是中心的,但相關的管轄權,即記賬的執行卻是由自願性質、國家層級以下的分散式公社進行的。
哈耶克的分散式資本主義有一個去中心的經濟體系:計劃是由個人而不是國家來完成,然而國家仍然維護、記錄、核實和更新身份、權利、義務與許可的賬本。
相比之下,在區塊鏈的加密經濟制度中,經濟決策和記賬權力都是去中心化。區塊鏈不再讓國傢俱備規劃和驗證的權力。這是政治經濟學的一個全新分支。
6. 資訊與激勵的雙重問題
市場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它將激勵與生產結合了起來,並有效地利用了分散式的資訊。
二十世紀下半葉,公共選擇學派將激勵的研究擴充套件到了包括規劃者自身的激勵。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怎樣才能保證規劃者為社會的利益而工作,而不是僅為了自身的利益?
今天,經濟學家所說的“魯棒政治經濟學”(robust political economy)是一個旨在解決資訊和激勵的雙重問題的經濟體系。在一個資訊不透明、普遍存在尋租的世界裡,我們該如何協調經濟行為,進行交流、建立社會關係和組織?
有趣的是,密碼學家和電腦科學家也一直在研究這兩個問題。
7. 拜占庭將軍問題
拜占庭將軍問題是分散式計算系統的一個關鍵。
萊斯利·蘭伯特在1982年提出了一個思想實驗,想象這麼一個場景:拜占庭是東羅馬帝國的首都,多位將軍準備一起攻打一座城市,他們分佈在東羅馬帝國的各處,只有超過半數的軍隊在同一時間進攻才能打下城市。
東羅馬的皇帝沒法集中指揮軍隊,將軍們只能透過信使互相之間進行交流。所以大家需要一個系統,一個演算法,來達成共識。但是拜占庭的叛徒太多,叛徒會試圖破壞共識,這使得問題變得更加複雜。
所以,拜占庭將軍問題具備這些挑戰:
· 在分散式系統中達成共識
· 資訊流動不完全
· 存在叛徒
區塊鏈將拜占庭問題看作一個激勵問題,所以才能實現容錯。比特幣的工作量證明機制可以激勵有利系統的行為,使攻擊網路的成本極高,並降低了攻擊可能收益。
8. 經濟制度與演算法融合
拜占庭將軍問題對經濟制度來說有著重要的啟示,在資訊不完整、溝通不完善,機會主義盛行,人們可能偷懶或自私自利的情況下,該如何協調經濟活動?
同樣的問題,電腦科學家一直試圖從技術上解決,而經濟學家一直試圖從制度上解決。
密碼學在非對稱加密和工作量證明機制中找到了解決方案,經濟學家在市場、監管機構中找到了解決方案。
區塊鏈將這兩個領域結合在一起,這就把制度問題變成了演算法問題,把演算法問題變成制度問題。
9. 拜占庭政治經濟學
過去總有人認為,電腦科學和經濟學是兩個根本搭不上邊的學科,而現在,這兩者在某種程度上同時處理一個結構相似的問題(即分散式的協調),並達成相似解決方案(共識演算法和市場機構),這是個奇特的時代。
更有趣的觀點是,區塊鏈技術實際上正在將世界結合在一起。區塊鏈可以為產權資訊提供可信的去中心化賬本,並在資訊發生變化時對其進行驗證和更新,智慧合約也具備了產權的執行能力。
社會主義者希望中心化計算機能取代市場的想法可能並不現實。實際上,區塊鏈技術有機會同時取代市場與政府職能。
不論多麼強調自由,市場始終需要治理。自由市場的侷限性在於,不論市場發展到什麼程度,產權交易的記錄、驗證和核實的能力始終歸國家所有。國家提供了賬本服務,作為回報,就需要徵稅為其提供資金。
而區塊鏈是一種新的容錯治理技術,能夠為市場經濟和計劃經濟提供治理支撐。演算法與制度在不斷地轉化交融,這讓我們得以一瞥遙遠的烏有鄉。
這就是我們所謂的拜占庭政治經濟學。
原文
Chris Berg, Sinclair Davidson and Jason Potts
from the RMIT Blockchain Innovation H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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