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 Libra：前途未卜的密碼貨幣創新

從比特幣到競爭幣，到Token，到USDT，再到Libra，這是利益驅動的自發過程，提供了滿足不同市場需求的密碼貨幣種類。總體來看，是廣義密碼貨幣的進化。

習慣上，我們把“Cryptocurrency”譯為“加密貨幣”，這是錯誤的。“crypto”譯為“密碼的”或“密碼學的”，“encrypto”才是“加密”，對應“decrypto”，即解密。並且，比特幣等密碼貨幣並不使用密碼學的資訊加密與解密功能，而是使用其“簽名”和“驗證”功能，跟“加密”毫無關係。因此，Cryptocurrency應稱為“密碼貨幣”而非“加密貨幣”。[1]

現在有觀點認為Facebook的Libra根本就不是密碼貨幣。這是一種概念的誤解，把“密碼貨幣”等同於“去中心密碼貨幣”。實際上，只要是用非對稱密碼技術來建立賬戶系統進行交易的電子貨幣都應該歸入“密碼貨幣”。不過，這種誤解也有情可原，因為第一個密碼貨幣是比特幣，它是去中心的，長期代表了密碼貨幣。

不過，在去中心密碼貨幣的基礎上，各種中心化的密碼貨幣相繼出現，並流行。比如以太坊ERC20標準發行的各種Token，以token形式發行的USDT等穩定幣，這些都是密碼貨幣。它們雖然是中心化的，是專案方信用背書的私人信用貨幣，但都用到了密碼技術，都屬於廣義的“密碼貨幣”。

在USDT之後，又出現了各種合規的穩定幣，接著出現了摩根的JPcoin，這標誌著超級跨國公司進軍密碼貨幣，但JPcoin主要應用於自身商業生態內部。而Facebook的Libra則定位於服務全球開放金融，這是在之前密碼貨幣探索經驗基礎上的又一次重大突破，是密碼貨幣歷史的一部分。

總體看，從比特幣、競爭幣、token、USDT、JPcoin到Libra，這是市場推動產生的一系列密碼貨幣。Libra是密碼貨幣實踐創新的成果。認同Libra是一種密碼貨幣，有助於我們理解Libra的本質，也有助於適應密碼貨幣實踐的發展，理清密碼貨幣相關概念的邊界和分類。

[1]參見：劉昌用《“加密貨幣”還是“密碼貨幣”》

（ https://bitkan.com/editor/publish/detail/8029）

一般觀點將Libra歸為穩定幣，但是“穩定幣”已經被用來指代專門錨定一種法幣的token。Libra則不同，首先它並不是基於其他密碼共識平臺發行的一種token，它有自己的密碼共識平臺，即透過自建聯盟鏈發行密碼貨幣。當然，這也不是什麼創新，Libra相對於穩定幣的真正創新主要在於：

1）錨定一籃子貨幣而非美元。目前的穩定幣大多數是錨定美元的，從而可以看做美元貨幣供給的一部分，藉助於密碼貨幣系統和交易所網路形成的全球流通體系，打破傳統金融監管對美元設定的障礙，實現美元更大範圍的流通。[2]

2）抵押低風險的一籃子資產而非美元。目前的穩定幣大多抵押美元，許多還強調100%準備金，這為穩定幣帶來簡單強健的信用支撐，但也浪費了流動性，限制了運營方的盈利空間。Libra抵押一籃子低風險資產，且不限於美元資產，使其能夠規避單一美元資產帶來的風險，更具開放金融特徵，也有更大的盈利空間，其代價是很大的金融風險，並且要求更高的資產管理能力。

3）邀請優質企業組建聯盟。Libra的基本架構是聯盟鏈，創始成員中包括萬事達卡、Paypal這樣的商業巨頭，建成後目標是引入100個聯盟成員構建節點，資金門檻是1000萬美元。這跟穩定幣的單一專案方完全不同。這種聯盟方式增強了系統的穩健性，並利用聯盟成員的影響力獲得極大的初始市場使用者和擴張前景，如果建立起來，其影響力是一般的穩定幣無法望其項背的。

因此，Libra不同於穩定幣，不是美元供給的延伸，它的信用基礎更加綜合，執行機制更加複雜，經濟影響也更大，是密碼貨幣的重要創新，只是不確定Facebook是否有能力駕馭。

[2]參見：劉昌用《GUSD對密碼經濟的影響》（https://bitkan.com/editor/publish/detail/20779），《穩定幣8問》（https://bitkan.com/editor/publish/detail/43854）

Libra本質上仍然是信用貨幣，其信用首先來自Facebook，其次來自其聯盟成員，最終透過錨定法幣和抵押法幣計價資產強化其信用。因此，Libra是獲得法幣信用支撐的私人信用貨幣。從這一點上看，Libra跟傳統商業銀行有重大差別，銀行不發行貨幣，只是以其私人信用透過信貸實現法幣供給的擴張，而Libra發行自己的貨幣，藉助於法幣資產提高其信用。

不過，Libra的信用基礎在其生命週期內是會發生變化的。在Libra建立的最初階段，Facebook及其聯盟成員都缺乏足夠的信用支撐一個全球的貨幣體系，因此需要抵押法幣和法幣計價資產，建立起基礎信用。因此，在Libra的早期，其信用來源主要是法幣，可以看做是法幣供給的擴張。

隨著Libra的廣泛採用，其信用基礎會不斷增強，抵押資產比例或準備金率可以不斷下降，其自身和聯盟成員信用越來越成為貨幣基礎。此時，Libra的私人信用貨幣性質將更加明顯。

按照扎克伯格和Libra白皮書的願景，Facebook希望最終Libra走向完全的開放貨幣。我的理解是從私人信用貨幣轉向去中心貨幣。理論上，當這種貨幣應用規模越來越大，自身信用積累越來越強，聯盟成員數量越來越多，從而準備金率越來越低，最終可以成為無抵押、無錨定的類似比特幣的去中心化密碼貨幣。

不過，從私人信用支撐的貨幣到去中心密碼貨幣需要克服的技術問題、路徑依賴問題、經濟利益衝突等問題會很多，目前還沒有成功的先例。雖然有些token或預挖分叉幣的專案方成功將專案交還給了社羣，實現了“去中心化”。但實情是，專案方不願意用代幣銷售得到的資金繼續支撐專案，通俗說，就是“跑路”了。

總體上，Libra是Facebook創立的私人信用貨幣，只是信用基礎及其動態演化會更加複雜，有法幣信用特徵，也有轉向去中心密碼貨幣的可能，儘管難度很大。

如果說穩定幣還只是想加入銀行貨幣擴張系統，從貨幣擴張利益中分一杯羹，那麼Libra則試圖聯合非銀行經濟體系重新制定規則，搶走銀行貨幣體系的大塊蛋糕：鑄幣稅和通脹稅。

現有銀行體系除了提供專業中介服務獲得收益之外，很大一部分收入來自於參與貨幣擴張帶來的通脹稅——通脹的情況下銀行作為儲戶的債務人和貨幣增發的上游獲得巨大的利益。Libra在銀行體系之外建立聯盟，不借助銀行體系擴大貨幣供給，由此獲得的利益無論在Facebook、聯盟成員、使用者之間如何分配，都切走了傳統銀行體系的一大塊蛋糕。

隨著Libra信用的逐漸建立，準備金率的逐漸降低，它逐漸脫離對法幣的依賴，Libra自身將成為基礎貨幣，從而侵蝕貨幣當局發行基礎貨幣所享有的鑄幣稅。對於貨幣體系嚴格管制，高度依賴鑄幣稅的小國而言，會產生很大沖擊。相對而言，民主國家鑄幣稅本身受到民主監督和權力制衡，影響相對較小。

Libra對傳統銀行的挑戰很大程度上適應了經濟潮流，因為儘管網際網路經濟已經十分強大，實現了商業資訊的自由流通，但貨幣體系未能充分融入開放的網際網路，只是傳統銀行體系透過一些介面為網際網路經濟提供貨幣工具，不僅成本高、效率低，還將網際網路分割成一個個法幣經濟島。Libra基於內生於網際網路的密碼共識機制，成為一種網際網路內生貨幣，它以世界貨幣為方向，將會有很強的市場支撐。如果成功，對傳統銀行體系的威脅是真實而強烈的。

簡單說，Libra動了政府和銀行的貨幣壟斷蛋糕，這可能也是Libra沒有邀請傳統銀行參與的原因之一。Libra對法幣體系的衝擊如此之大，這也為其前景帶來很大懸念。

歷史上私人信用貨幣沒能長期存在的原因不是缺乏技術，而是制度原因。早期銀行是私人的，幫助客戶保管和運輸金銀收取費用。信貸產生後，銀行能夠放貸收息，才開始給存款者付息，但同時也開始了部分準備金和貨幣的信用擴張。

金銀本位制下，私人銀行難以應對信用貨幣擴張與收縮產生的巨大金融風險，才導致中央銀行的誕生。中央銀行的信用背書最終導致金本位的終結，貨幣進入央行壟斷貨幣發行的完全信用貨幣時代，制度上廢除了私人貨幣的發行流通。

離開金銀本位的信用貨幣擴張收縮波動更大，私人信用難以應對，並且存在很強的道德風險，更難回到私人貨幣時代。哈耶克的《貨幣非國家化》強調私人貨幣的競爭最終仍然能夠產生最優的貨幣，這種抽象的邏輯忽略了競爭過程中私人信用破產帶來的損害，實踐上缺乏可行性，因而這種理論一直未能實踐。

經過上百年的演變，以央行為核心的法幣體系已經形成了複雜的制度體系保障其權威，嚴格地限制了私人信用貨幣的建立和執行。Libra作為一種私人信用貨幣，在任何國家幾乎都會與法幣相關制度體系相沖突。由此帶來一系列難以化解的監管問題。

相信制度環境和監管問題是Facebook規劃Libra時所考慮的主要問題。對制度障礙應該已經有充分的考慮，比如建立強大商業聯盟提高應對監管的經濟實力。另外，也還存在一個重要的機會：Libra所藉助的密碼技術、網路技術帶來的技術創新，以及密碼貨幣全球交易市場等，是現行貨幣制度未曾遇到的，短期內會存在某些方面的制度空隙，Libra找到這些空隙並加以利用，有可能獲得避開監管的視窗期，率先做到“大而不能倒”，從而讓貨幣制度去適應它。

如果Libra短期成功建立龐大市場，並與法幣制度體系達成某種妥協或融合，那麼所要面臨的另一個重大困難就是內部利益的博弈。

貨幣是市場經濟中最重要的商品或業務。貨幣的規模和流通範圍越大，所涉及的經濟利益就越大。經濟利益越大所產生的鬥爭或博弈也就越激烈，比如貨幣政策的決策、系統收益的分配等。這種激烈程度必須藉助非常強大的權力系統才能協調。隨著系統的擴張，協調的難度會越來越大。

試想如果Libra成為一個世界貨幣，它的一舉一動，比如它一籃子貨幣的成分構成，一籃子抵押資產的選擇和處置，等等，將會影響不同國家的貨幣穩定、國際收支、國民收入等，甚至還會涉及到種族、宗教、恐怖主義等等複雜的社會問題。Libra作為一個聯盟體，在這種複雜的社會環境中，博弈和鬥爭將變得異常激烈，以至於其貨幣難以穩定持續執行。

想想聯合國的運作，以及為什麼聯合國沒有推出一個世界貨幣，可能有助於理解Libra長期將要面對的困難。

中本聰為比特幣所設計的去中心化框架，尤其是簡潔、無關個人偏好的pow機制，極大地抽象掉了可能影響貨幣執行的各種社會關係，為比特幣避免Libra將要面對的政治經濟博弈，勝任世界貨幣奠定了堅實的基礎。[3]這個框架也為弱小時期的比特幣提供了強韌的生命力。

Libra作為藉助法幣系統提高信用的私人信用貨幣，根植了中心化貨幣的問題，跟去中心密碼貨幣有本質的不同。比如，Facebook和扎克伯格本人對Libra的影響非常大，他們也將面臨各種力量的影響，因此中心風險很大；Libra錨定和抵押法幣和法幣資產，就會受到法幣通脹、法幣匯率波動、法幣間衝突的影響，等等。

總之，去中心化密碼貨幣生來就是為了消除信用貨幣，尤其是法幣體系根本性問題的，Libra內生的信用本質及其與法幣的緊密關係使它無法取代去中心密碼貨幣。至於，Libra成功後是否會轉變為去中心密碼貨幣，這是一個太過遙遠的問題。

[3]為了節約能源、提高效能而開創的從POS到DPOS等帶有投票選舉性質的共識機制把政治重新引入密碼貨幣，實際上並非創新，而是倒退。

比特幣作為第一個去中心密碼貨幣，在法幣的壓力下，從2009年生存至今，不斷髮展壯大。無論法幣還是私人信用貨幣都難以消除其自下而上的生命力。它所面臨的真正風險不在外界，而在自身。

自2015年比特幣擴容之爭以來，開發中心化、算力中心化、公共決策效率低等問題不斷暴露。由於開發中心化，漫長而複雜的擴容之爭以區塊擴容失敗告終。2016年7月開始，比特幣出現擁堵，交易費上漲十倍以上，支付體驗越來越差，進而逐漸放棄了貨幣支付功能，轉向結算網路和價值儲存，越來越成為華爾街熱衷的大宗投資品。

儘管2017年8月比特幣現金（BCH）分叉成功，保留了堅持世界貨幣方向的比特幣系統，但由於失去了比特幣（BTC）的品牌，市場份額只有比特幣的1/20，並且面臨去中心化生態決策效率低、抗社會攻擊能力弱的問題。在2018年8月至11月Craig S.Wright和Calvin Ayre等人發起的系列攻擊中，雖勝利保住系統，但社羣生態損失慘重。

中本聰設計的去中心密碼貨幣框架，在近十年社會實驗中總體成功。但是，進入主流社會複雜環境後，開發者激勵缺失、對開發者技術依賴導致的開發中心化、去中心化社羣的公共治理等問題日益尖銳，而這些在中本聰框架中並未解決。能否找到有效的解決方案才是去中心密碼貨幣面臨的主要風險。

比特幣放棄貨幣支付功能，強調價值儲存功能，自詡數字黃金釋放了一個危險的訊號。比特幣現金要想解決這些問題，把中本聰革新世界貨幣的夢想再向前推進一步，還需要更多的努力，存在不確定性。

作為廣義密碼貨幣的一種形式，Libra在理念、概念、邏輯、技術、基礎設施等方面跟其他密碼貨幣是相通的，Libra如果將數十億潛在使用者引入密碼貨幣領域，對整個密碼貨幣將是巨大的推動。

密碼貨幣思想可以追溯到Timothy Mey、Eric Hughes、David Chaum等利用非對稱密碼技術實現個人自由的夢想和嘗試，其根源是崇尚自由的精神。在這個層面上，Libra所實現的自由小於中本聰框架，但仍是從法幣體系向中本聰理想發展的中間形態，是向自由的邁進。Libra白皮書也明確以這種自由精神為價值基礎。所以，Libra的推廣有助於密碼貨幣背後自由精神的擴散。

Libra在技術上也借鑑其他區塊鏈系統，採用非對稱密碼技術構建，其推廣使用將引導Facebook及其他聯盟成員的數十億使用者體驗密碼貨幣，學習密碼貨幣知識，並建設密碼貨幣基礎設施，為整個密碼貨幣帶來大量使用者、從業者、創業者、投資人。這是對密碼貨幣和密碼經濟的巨大推動。

Libra之所以現在出現，根本原因在於中本聰的比特幣利用非對稱密碼技術開啟了潘多拉魔盒，從根本上提供了更加自由的人類經濟交往方式，貨幣和經濟都會更加自由。

由於比特幣等密碼貨幣體量太小，價值不穩，無法撼動法幣體系，面對去中心密碼貨幣帶來的麻煩，包括美國政府在內的多國政府都曾經對比特幣展開遏制甚至封禁，造成巨大的市場波動，但終未扼殺，反而不斷衍生出一個日趨多樣、規模龐大的密碼貨幣生態。

從比特幣，競爭幣，到token，USDT，GUSD，JP coin等，擴張的密碼貨幣不斷以新的方式衝擊基於法幣的傳統金融體系。在比特幣用於匿名交易和跨國匯款之後，ERC20代幣帶來低成本高流動性的證券發行流通系統，挑戰了現有證券體制。而USDT的出現則打破了界限分明的法幣主權邊界，將美元供給更深地滲透到實行外匯管制的國家。

Libra作為最新的密碼貨幣形態，其生態一旦建成，將攜社交、支付、匯兌、網際網路等現代經濟前沿領域的龐大商業體系，對傳統貨幣銀行體系帶來重大沖擊。

在比特幣出現之後的相當長時間內，貨幣當局、銀行高層、政府部門、經濟學家等普遍輕視密碼貨幣。Libra帶來的衝擊將迫使他們正視密碼貨幣的發展，做出更加積極的應對。進一步重視非對稱密碼技術民用化對人類社會經濟自由的深遠意義，更加主動地適應密碼革命，支援全球密碼經濟發展。